會議已經開始半個鐘頭了,坐在我右手邊,那個好漂亮的女孩,還沒有停止哭泣。她低著頭,不住拿衛生紙擦眼淚,長長的捲髮垂下來,遮住了她的臉。什麼也不肯說。面對問題,她只是一直搖頭,彷彿來這裡傷心,已經是她盡到的最大努力。會談就這樣在哭聲中繼續進行,對面的阿水想要發言,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,有一個混合了顛沛流離與哀傷的故事,他好像不能想清楚現在進行到什麼步驟。右手邊,兩個沒有身分的中國籍女性,沉默而專注地等待著。在她們的故事中,她們總是等待,等待新身份,等待生活好轉,等待那些讓丈夫家暴的種種原因消失,命運敞開大門,而新生活終於開始。
這是來到倫敦的第二天,我們坐在CIAC[1]的活動中心裡。我、婉禎還有Nikki,CIAC的工作人員以及十幾個曾經接受CIAC法律協助的華人移民。一切都還是如此陌生而混亂,我看著周遭,喉嚨發緊。那麼多支離破碎的生活,有太多困難如此迫切,而我還沒有找到我在這個城市裡的位置,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?那個女孩還在哭,我看著她,不知道如何伸出手。
當主導活動的志工開始逐一瞭解大家的情況,並介紹組織的活動內容後,現場的氣氛依然一片沈重。Nikki,我們在倫敦公民華人社區團隊的team leader,挪了挪椅子,附耳過來。「你覺得這裡,誰可以適合作leader?」「啊?」我還沒有從這片沈重的氣氛中醒過來,不能理解這之間的關聯。有這麼多人需要幫助,這跟leader有什麼關係?!但Nikki的表情篤定「以後你們參加活動,首先要注意誰是有潛力的leader。」
我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回答,轉頭看了看現場,再回頭看Nikki。突然意識到,來到這個遙遠而陌生的大都市,我已經無法再用過往的經驗去想像、置放我自己。表象的複雜與困難並不是重點,重點是一個截然不同於以往在台灣運動經驗的視角。而就從現在,旅程已經開始。
一、愛琴
在出發前幾天,我逼迫自己看完了那一份自己找來的,但卻很不想要面對的行前功課。那是一部關於華人非法移工在英國的電影:「鬼佬」。之所以不想面對,是因為一拿到影片,在確認檔案與字幕可以正常運作時,點擊開的每一個段落總是有哭聲。那是我最害怕的一種哭聲,不是憤怒,不是委屈,而是來自於無助與絕望。不管是憤怒還是委屈,都至少還象徵著生命存在著不斷掙扎的能量。而絕望,卻顯現了命運的殘酷性如此凌厲而巨大。
「什麼是鬼佬阿?」後來我跟林大哥站在陽台上聊天時,問他。林大哥當初也是非法來英的移工,經過了七八年,今年終於拿到可以合法的工作證,他講到要把小孩接來英國,爽朗的他眼神低了,嘴角撐開一個微笑。「鬼佬阿,這裡凡是白人,都叫做鬼佬,這廣東話。」「那黑人呢?」我問。林大哥說,黑人就叫做黑人嘛,沒有分。「那穆斯林呢?中東人,印度人呢?」「他們全部叫做阿差,不分種族,全部叫阿差」(註:根據婉禎的解釋,很多印度人和孟加拉人在香港工作,因為他們常常擔任大樓或者是銀行的保全,所以在廣東話叫他們「阿差」(音同「叉」),其實是相當負面而歧視的語言。不過,當然叫人家鬼佬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啦。)
鬼佬。我又想起那部影片,想起愛琴。那個在飯桌前哭著跟母親解釋她想來英國工作的女孩,那個一直打電話回福建唱兒歌給孩子聽的單親母親。當然,也想到了那一年的莫克姆灣事件( Morecambe Bay Tragedy )。
那一天的莫克姆灣,天氣非常糟糕。灰色無盡的沙灘連著海,連著天,整個世界像是灰色的光影晃動著交界。一群華人非法移工開著一台小麵包車,因為在找不到工作的情況下,最後來從事海岸邊的拾貝工作。如果是一般的工作時間,同樣在拾貝的白人太多了,總是欺負他們。在幾次受到凌辱的經驗過後,他們決定要提早再提早出發,在沒有白人會出來工作的時候,總會比較安全吧!於是在那一片灰色的海岸上,他們下了車,拿著耙子開始工作。天氣真的很不好,他們抿著唇,就像是緊抿的的貝。
這就是他們的故事,雖然才剛剛開始,卻要馬上結束。因為不瞭解海象,更不可能瞭解這分工作的危險性。他們一邊工作,高興地看著比往常更豐收的貝,卻沒有注意到海水的快速漲潮。等到意識到情況不對,四周的海水已經升起,改變了地貌,他們完全找不到當初來的方向,最後只能手拉著手,任憑海水從四面八方狂湧,最後吞噬。
這就是2004年著名的莫克姆灣慘案( Morecambe Bay Tragedy ),一共有23人罹難,僅有少數人獲救生還,而愛琴是其中之一。這些人絕大多數,都欠了家鄉的「蛇頭」(仲介)一大筆錢才能來到英國,事件發生後,家裏仍然必須還債,而英國政府不願意提供幫助。2009年2月5日,莫克姆灣拾貝慘案五週年,英國首相布朗發信向遇難家屬表達慰問,並再度強調黑工、人口販賣和偷渡的危險性。有一個擅長紀錄片的導演,在慘案五年後,回到了這片海灘,把這個哀傷的故事撿了起來,拍成影片。而愛琴則擔任影片主角,演出她自己的故事。
在影片一開始的時候,鏡頭隨著愛琴在福建的家庭生活而轉動。「我沒有能力給bebe好的生活!」那女人提到這件事,對著母親委屈的掉下淚來。他們的理由都那麼相似,「我想給某個人,一個更好的生活」,於是就用那麼苦難而卑屈的姿勢,窩在卡車裡、貨船上,橫越了大半個地球,來到了這片鬼佬的家國。當我什麼選擇都沒有的時候,你怎麼可以說我是自願的呢?那個站在海岸邊凝望遠方的女人,我猜她是想要這樣說。
這並不是一部好看或者故事性豐厚、結構鋪陳引人入勝的影片。它很平鋪直敘,角色的個性略嫌平板,不過這些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它代表了那一「群」人,那一群想要離鄉背景,走過高山縱水、大江大海的人,是「真實」,賦予了這部影片力量。它企圖想要解釋,這一群人並不是騙子,騙了海關,騙了許多人來謀取一個多薪的工作。他們就像我們絕大多數人一樣,只是為了一個更好的生活而移動。移動是他們在困境中所能夠做出最勇敢的決定,是他們唯一能夠對貧脊的生活處境所能產生的越界想像。
「鬼佬」到底是什麼呢?按照維基百科的解釋,「鬼佬」是廣東話中的俗語,在普通話中意思就是洋鬼子。相關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9世紀,外國軍隊入侵中國時期。[2]對中國老百姓來說,這些人長得可跟鬼一樣阿!鬼佬,鬼佬!這些像鬼一樣的人!
但是在這部影片裡,「鬼佬」(Ghost)的片名卻玩弄著不同的意義。第一重意義的鬼佬,是一種弱勢處境下的人們對於強勢者的譏笑語,然而透過愛琴,透過這些人的故事,透過莫克姆灣。鬼佬,指的其實是這些在異國漂流,最後蒼白而污濁的生命。這麼髒阿,那個女孩看到七八個人共擠一間小房子,一直哭著說。「好臭!你沒聞到嗎?」翻山越嶺之後的新生命,卻像是一個骯髒的幽靈。鬼佬阿鬼佬,他們一直笑罵,卻像在呼喚自己。
二、「做事」的人
知道我要去英國一年,外婆就一直說要來看我。講了好幾天,終於來了。在電話中一直跟母親說「好可憐喔,為什麼要去那麼遠呢?」但當她看到我,卻只是看著我笑。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客家話,我大叫翻譯,才知道,她原來是說,「你怎麼會這麼小一隻呢?」
沒頭沒尾的,我想,因為你也沒有多大隻阿。外婆看一看我,笑笑的走開了。她沒有問我到底要去英國做什麼,也不問環境怎麼樣,一些例行性該問的問題都沒有。就只是在我出發前,看一看。
然而如果外婆真的問了,我要怎麼回答呢?「去做事」(客家話的去工作、勞動,我猜)。我應該會這樣說。我一直覺得對於外婆很有成為馬克思主義信徒的基本潛質,對她來說,「做事」兩個字好像總是擁有近乎神聖的道德優越性,就像是歐巴馬講到美國夢,林立宏講到愛台灣,陳文茜講到中國目前的發展時,臉上都會出現的大義凜然不容反駁神色。人的價值,就在於「做事」,不管你是否已經有足夠的生活資源而決定休息,不管你是否因為想要追求更高的知識而去唸書。沒有「做事」,就沒有價值。
因此,在外婆一輩子的農家生活裡,理解事情的邏輯是這樣的。所謂的工作,就是辛苦的勞動。而作為人,就是要勞動,人如果做出某個決定,那一定是為了養家活口,為了要有一個更好的生活,為了在有限的條件下積攢出更多的資源而走。
我看著外婆的背影,還有滿桌的飯菜。突然想到飯桌旁哭泣的愛琴。外婆該不會以為,我是為了討生活賺錢才要去英國吧?我恍然大悟,難怪她說,好可憐阿,要去那麼遠,難怪她覺得,必須來看一看。但是,轉念一想,我跟愛琴,究竟又有什麼不一樣呢?我們同樣為了某個目的而走,同樣旋上了「移動」的卡榫。轉出去,誰知道由不由人呢?
好可憐喔,一個人要去那麼遠的地方「做事」了。外婆大概是這麼想的。而,作為一個「做事的人」,我到底要來這裡做什麼呢?
在Citizens UK的會議室裡,只有我和Jaff兩個人。Jaff是個大塊頭的黑人,總是溫暖的微笑打招呼,不斷的嘗試要記住我的中文名字。這是我的第一個one to ones。他終於抽出時間陪我練習,我拿著筆記本,有點緊張。
「one to ones」是Citizens UK每個Organiser(組織工作者)一天到晚掛在嘴上的重要武器。一對一,三十到四十五分鐘,我們就可以建立起初步的關係,瞭解彼此的理想和目標。前天晚上在東倫敦舉辦了一個上千人的集會,數十個地方組織、教會、學校一起參加,支持共同的理念並要求政治人物為此承諾。所有這一切連結的信任基礎,就全部建立在組織者的工作與無數的「one to ones」。
「告訴我一些你的故事。」一個one to ones經常就是這樣開始。「故事」以及人的理想與價值,他們相信這才是真正連結人的方式。我想要認識你,我也想要你認識我。你從哪裡來?想要做的事情是什麼?是什麼動機促使你不斷的努力又努力、付出又付出?從這樣的討論裡,兩個人彼此交換了生命的核心價值與想法,當我們瞭解了彼此的動機,我也就瞭解了你的「self-interest」,那麼我們就有可能將有共同「self-interest」的人集結起來,共同為相同的目標努力。
One to ones聽起來非常簡單,但是其中的技巧卻非常複雜。運作成功的話,一個好的組織工作者能夠將許多的群體集結起來,得到power,和政府或者是企業對抗。而Citizens UK便是以組織「社群」(Community)為目標的國際性組織,希望能夠透過共同合作的方式,將社群的力量發揮到最大,以追求common good的理想。它同時也是英國最大的社群結盟,目前有160個以上的宗教團體、學校、商會、社群組織已經加入會員,這些會員在合作的基礎上,一起要求共同的利益。
這兩年來,在浩然的支持,以及Nikki、Joy與Helen的努力下,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華人團體瞭解、甚至願意加入Citizens UK一起努力。我未來一年除了是華人社區團隊的一員外,也同時要加入南倫敦的工作團隊,負責當地的華人組織工作。而這所有的一切,都要從最基礎的one to ones開始。
Jaff坐下後,收起了平常的輕鬆,很認真的看著我,一開口就是他的故事。首先,他是一個父親,五十幾歲了,有幾個孩子,他們分別是誰,叫什麼名字。這些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人。其次,他從辛巴威來,因為政治因素來了倫敦十多年,一直到去年才拿到身份。但是他一定會回去,講到這裡,他突然停下,眼神堅毅的看著我。
他要回去「做事」。他現在就在為那些在英國的辛巴威人作組織工作,他幾乎每天出現,但是他是義工,並不是這裡的員工。這就是他的故事。
你呢?你是什麼樣的人?為了什麼而努力「做事」呢?
我看著Jaff的臉,提到了台灣。我從沒想過我會用這樣的方式去描述我自己,是Jaff的眼神讓我想跟他說,我可以懂你的感受,因為我也有一個很重要的地方,我也有我的國家。我在那裡,有很多糾結的問題困擾我,我來,是因為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。也許一開始,離開只是想要把問題丟掉,把自己丟掉,可是最終踏出的每一步都還是在尋找。我告訴他,就像你一樣,我也一定要回到那個很重要的地方。去「做事」。
當他問我,你知道辛巴威的總統,已經當了二十幾年嗎?他自顧自地對這問題輕蔑的笑了起來。真實世界本身經常聽起來無比愚蠢,我也搖頭跟著笑了。那一瞬間,我突然覺得很感動。因為one to ones,我這麼快的見到了一個人終其一生想要努力點亮的燈火,我見到了價值在他生命中所鉤勒出的輪廓。在英國與辛巴威之間的灰色海面上,有一個巨大的生命糾結,在潮汐裡漂流。
我又再度想到愛琴,想到那一群手拉著手,在莫克姆灣中罹難的移工。我們到底都是為了什麼而走,為了什麼而「做事」呢?是生命中真正重要的動機,讓我們離鄉背井,是因為那些重要的價值,讓我們敢做出重大的決定。猶豫、徘徊、挫折、傷痛,但是不能停止往前走。每一個「做事」的人,背後都有理由。
開始工作兩個星期了,每天幾乎都在新鮮、興奮與忙亂中度過。我從來沒有聽過、看過這樣子的組織方式,在三十多個人的辦公室裡,蘊藏了難以想像的政治影響與社群力量。到底Citizens UK是怎麼把那麼多願意「做事」的人集結起來,凝聚成一股龐大的社會運動力量?2009年5月4日,陌生人成為公民運動,兩萬五千個像愛琴一樣的人,走上了街頭。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?把人連結起來,就可以產生力量嗎?這只是一個關於公民的春秋大夢,還是你們真的做得到?我猜疑、好奇,對未來這一年的工作,充滿期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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